灰木森林

【all棣】凤阳往事

  【1】

“摔跤比武?”

张玉一字一顿地重复了一遍,看到面前兴奋的人小鸡啄米似的点头,才敢确信自己没在沙场上伤了耳朵。

“张大哥不知道吗?听说是朱百户提的,还拿了玉佩作赌!张武哥心里一直憋着气,这下可找到好机会了,痛痛快快就应下了!”

年轻人急着去看热闹,面颊红扑扑的,说话也加了些速度,却不影响张玉飞速理清来龙去脉:燕王被赶到凤阳来历练,占了张武的百户位,想补偿一下这个冤大头,于是就寻了这么个……奇妙的法子。

“啊……这我还……真没听说。”

军户跟燕王比武摔跤,这大逆不道的事儿就算听说了也不敢信吧。

“就在集市西边!张大哥,我先去了啊!”

潦草地挥挥手送走迫不及待去观战的人,张玉感觉自己的面部表情有些抽搐。这位燕王殿下向来是有主意的,但这么胡闹还真是让他……咋舌。转念一想又觉得自己不应该如此大惊小怪:燕王的胡来他是早就领教过的,早在“朱四郎”冒名参军被徐大将军打的鬼哭狼嚎那次。

去凑凑热闹吧。

真是里三层外三层。姗姗来迟的张玉费了半天劲儿才挤到最前排的朱能身边,这人凭借“近水楼台”优势占据了最佳观战位置,此时只是微微偏头,言简意赅地说了句“来啦”,全部注意力就又回到了漩涡中心的二人身上。

准确的说,是回到了他家燕王身上。

“诶世美兄,你说,张武那傻小子能看出来殿下在让他吗?”

“我看够呛。”

朱士弘一向最是看热闹不嫌事大,虽然不乐意殿下费尽心思迁就张武这粗人,依然很配合地带头鼓掌叫好制造气氛。结果起哄声音最大的是他,看见燕王被摔最先瘪嘴的也是他。张玉看他眉间藏不住的恼意,心下几分好笑,暗想不愧是燕王最忠诚的近臣。

落了下风的朱四郎翻身起来要求继续,对手自然没打算给他留退路。没过两招,他刚悄悄松了脚步,对手就瞅准时机扑过来,让百户大人身上的褐色衣袍又跟尘土亲密接触了一次。

周围的人群如滚水般沸腾起来,张玉却挑了挑眉。有意思了,他饶有兴味地想。燕王这次给对手的反应时间变短了,机会也藏得深,明显是在试他的深浅。不错,能这么迅速地抓住破绽,也算有几分能耐。只是招式太野,要是多加历练,定是良才。

近臣朱能自然也看出了朱棣的心思,不悦依然不散,只是说道:“殿下说张武要是真有本事的话,到时候就带回王府,将来一定忠信之臣。”

张玉点头,他赞同这个评价,也认同这个年纪轻轻就识人有方的藩王,语气里带了敬佩之意:“燕王殿下爱才,有如此贤王,是国之幸事。”

“可这种事我去不就是了,殿下又何必亲力亲为……诶诶诶这小子怎么又下狠手!”

急了,真急了。

这要是哪天张武进了王府,绝对是一顿鸡飞狗跳,鸡犬不宁。燕王慧眼识人,就是不知道调解矛盾的本事怎么样。张玉看着身边拼命磨着后槽牙的人,暗暗想着。

“士弘退后,我害怕你一会儿真冲上去拼命。”

张玉确实可以称得上料事如神。后来张总旗果真成了王府亲卫百户,朱能果真与他合不来。只是他没想到,朱能面上一套背后一套的把戏玩得实在过关,竟是半点也没让朱棣看出两人之间的风浪,于是调停说和的重任,就十成十地落在了燕山卫指挥使——他自己的头上。

 

【2】

张武本来是可以逃过一劫的。

如果他没在小酒馆里张扬地拿出自己赢的钱,大声宣布胜利的喜讯,他本可以不遭受后面的无妄之灾。

眼看着朱能的脸色一点点往下沉,筷子“啪”一声跟盘子杠上,张玉就知道这小子起了蹩劲儿。

“张兄!”

这一句中气十足,明显不只是给桌上的人听的。张玉勉强压住嘴角,笑意却从亮闪闪的眼里漏了出来。他转头去看一本正经的朱能,等待对方的下文。要知道,朱士弘的嘴皮子与拳脚功夫相比 ,可是有过之而无不及。

“今儿个四郎兄弟跟张武摔跤,让着他小子呢!”

朱能挤眉弄眼,张玉心领神会。偷偷瞄向前台,目标果然已经蹙起眉峰,微微有了愠色。一向温润如玉的人此时竟也起了戏弄的心思,配合着他继续刺激上了钩的大鱼。

“张武那两下子虚招,傻子都看得出来!你们家四郎那么精明的人,却处处中招,怎么可能嘛!”

“要不是四郎让着他,他小子就是白给!”

柜台一声冲天巨响,张武跟阎罗王似的转身就走,头顶恼意几乎化为实质,足有三尺多高。店小二着急地在身后叫唤,恶作剧成功的两人端着免费得来的酒痛饮,笑得肆意。朱能看起来十分满意,不知是为着斗气成功,还是为着听见那句“你们家四郎”

后来又怎么着了张玉就不知道了,他只知道燕王殿下确确实实是又多了一个忠臣。

 

【3】

军户们不知道张武是从什么时候改变了态度的。

以前的他对朱四郎哪哪看不顺眼,如今却称兄道弟,交往甚密。张武在乡邻间可是出了名的倔脾气,一条路定要走到黑,这样的大转弯可是第一次见。惊叹之余,只能用一句不打不相识解释。

倔脾气的张武正费劲儿地描述他跟朱四郎的要好程度,手里还拿着正漂洗的农具。

“别说这点儿小事,就算是他要造反,我也跟着”

棱角分明的石头“砰”一声砸响在脚边不足一寸的地方,带起水面上一阵澎湃。巨大的浪花扩散开来,被砸碎的水珠一蹦三尺高。

“卧槽老朱你干嘛呢!”

张武吓得窜出好几步,看看自己健在的脚,顿时生出一股死里逃生的庆幸来。带着些惊魂未定看向始作俑者朱能,对方正嘲笑他慌张,毫不掩饰脸上的鄙夷。

“你说我干嘛!龙兴之地说这种屁话,头给你砸烂都该!”

张武撇嘴,拎起锄头老老实实干自己的活儿,嘴里还嘟囔

“嗐,这不天高皇帝远嘛。我就不信,是你会告发我,还是咱四郎会告发我 ”

张玉和朱能偏头对视,一个龇牙咧嘴,一个满眼笑意。朱百户坐在岸上边观赏闹剧边修理工具,乐得宫外的清闲自在。

朱棣当然不会告发他,朱棣只会在将来让他兑现这句话。

 

【4】

“你以后可就是燕王府的亲卫百户了,好好干,殿下不会亏待你的。”

张武拎着那令牌一阵眨眼,他今天受到的冲击太多,暂时缓不过来神儿。朱能笑他没出息,伸出手在他右脸上拍了两下,简单粗暴地帮忙清醒。这一招确实见效,回过神的张武立刻把令牌拎到眼前,左看右看研究起这玩意儿要是当了的话能值多少钱。

于是脑袋上不出意料地挨了一巴掌。

有幸受到赏识的张武并没有感激涕零、发誓效忠的觉悟,他仔仔细细端详着身上新换的百户服,心里只有一个想法。

呕吼,升官了诶

不对,这个百户好像本来就是欠他的。

“赶紧啊,等上菜哪?”

撇撇嘴来反抗朱能的不留口德,新上任的张百户屁颠屁颠跟在燕王身后进了王府。一路惊叹连连地熟悉完地形地貌,又被拉去一通思想教育,什么勤奋努力恪守本分、友好相处绝对忠诚,张武小鸡啄米似的频频点头。最后就是登记入册,一气呵成。

成为侯爷的他再回过头看这一幕,才隐约咂摸出些签卖身契的味道来。

 

 

【5】

张玉没料到朱棣会踩着幽深夜色到他的院子里来。

还没到休息的时候,寥落的星子已经一颗颗挂上了星空。朱棣散漫地在他小院的墙边倚着,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。他今日显然兴致不错:太子和秦、晋二王从京师到了凤阳,兄弟多时未见,此时自然欢喜。

话说了一半,燕王殿下突然停了下来,歪着头吸吸鼻子,眼底闪出些亮光。

“好香的味道!

张玉了然,随口答道:“哦,是臣煮了银耳莲子羹。这几天暑热,莲子败火,还能助眠。”

有一丝狡黠掠过藩王年轻俊朗的脸,单手虚握放在唇下假意轻咳了两声,朱棣笑着问他:“不知道世美煮汤时,水添得够不够?”

屋里的灯火有些摇曳,张玉坐在桌旁,看着这位贵客一勺接一勺吃得不亦乐乎,脸上的表情有些一言难尽。汤很快见了底,朱棣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唇,几次欲言又止的主人终于开了口。

“殿下。”

“嗯?”

“殿下肯屈尊用一碗,自然是臣的殊荣。只是殿下天潢贵胄, 太过随意,终究是……”

他顿了顿,字斟句酌地继续往下说。

“于礼不合。”

他停住话头,无奈地叹了口气,因为朱棣正偷偷摸摸地伸手去拿青瓷盘里的桂花糕。

“是是是,世美教训的是,本王记住了。”

“臣怎么担得起教训二字……”

  

  【6】

“成国公是燕邸旧臣,旧日之事,可能拿出来跟各位分享一二。”

旧日之事,终究是旧日了。凤阳的连绵水田、纯朴民风,燕山外的大漠孤烟、长河落日都已在记忆里落了尘,连同故友远去的身影。而如今,只剩他陪他走过这一程。

也不过一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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